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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輪回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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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國淩氏在神洲諸國中,立國年代頗為久遠。其最初君王淮高祖淩星在三百餘年前便建立起這個南方的大國。此後歷代君王或賢或愚,但大體上都頗得民心,國力也堪算富足,直到這近百年來,由於神洲諸國大並小強淩弱的戰事不斷,才逐漸顯出頹勢來。

尤其是原本偏於神洲東南一隅的恒國在三代君王奮力之下,疆土日展,到了柳光為帥之時,更是一舉將南神洲諸國滅盡,連淮國國都也成了柳光戰利品,若非淩琦自幼不得其父歡喜被遠放於西方邊境,淮國淩氏一族只怕要被柳光徹底掃滅。即便是如此,淩琦能夠安然脫身,並定下覆國報仇的大計,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他所愛的女子,曾與他同甘共苦的妃子也在戰爭中失去了性命。

但悲慘的一切終究過去,淮國又迎來了新生。自淩琦公然起兵以來,不僅收覆了淮國本土,而且將柳光吞並的一些小國也一一奪占,恒國疆域日漸窘迫,雖然尚占有神洲南部近半之地,卻已經是茍延殘喘。而淮國新進領土之中,有關淩琦斬白蛟興義師的傳說也早不脛而走。對於戰爭中的百姓而言,出現一個英雄,在這個英雄帶領下迎來和平,這便是他們的全部夢想。而淩琦的經歷與能力,正符合他們心中英雄的標準。

於神洲的百姓而言,讓他們自己主宰自己命運,實在是一件難以理解之事。數千載以來,他們的命運,總是交由一個個君王將相去決斷。他們最大的要求,不過是出現一兩個名君賢臣。

郭雲飛深知這一點。當初追隨彭遠臣,便是因為彭遠程在這亂世中也算得一個英雄,他對於百姓雖不能說愛民如子,但比之其餘世家旺族出身的大人物而言,他還算是非常仁厚的。後來又追隨李均,不惟因為李均待彭遠程遺屬甚為寬厚,而且也因為看到了李均對待百姓的態度。

行在淮國新都安京城街頭,望著街頭的百姓臉上的笑容,郭雲飛也禁不住被他們所感染。雖然戰爭尚在持續,雖然百姓還很窮困,雖然一切尚不如意,但郭雲飛卻在此城中的百姓眼中看到了其餘國家百姓眼中看不到的東西。

“希望。”郭雲飛心中慢慢湧出這種感覺,這種眼光惟有行在狂瀾城街頭之時,他才見過。而在柳光治下的洛郢,他自百姓表面上平靜的目光裏,卻可以看到內心深處的隱憂。

“大嫂,打擾一下。”郭雲飛向著待旁一個正在掃著地的女子道,“我有些渴了,能否給些水給我喝?”

那女子身著粗布衣衫,看起來極為簡樸,便是她身後的宅院,也不過是一座普通人家的房屋罷了。聽得郭雲飛的乞求,那女子停了手,微微向郭雲飛點點頭,卻不曾作聲,便走進了家中。

郭雲飛靜靜站在門口,眼光閃爍著打量門內的擺設。除去堂前供桌上的一盤正亭亭玉立的水仙,這戶人家沒有什麽其餘的擺設。幾件工具整齊地放在墻角,看起來男主人應是個木匠,惟那那盤養在淺水之中的水仙,才顯現出一些家主人的閑逸。

飲了水之後,郭雲飛再三向那女子道謝,心中不由生出幾乎感慨,與狂瀾城中人們熙熙攘攘為逐利益而匆忙奔走不同,這裏的百姓雖然生活窘迫,卻依舊保有對美的追求,如此一個國家,無怪乎會浴火重生。若是李均與淩琦對峙,在爭取民心之上,只怕李均占不得上風。

“先生可是姓郭?”迎面來的兩個低聲談笑的大漢在經過郭雲飛時,忽然向裏一擠,將郭雲飛牢牢架住,其中一人問道。

郭雲飛大吃一驚,但迅速鎮定下來,對方早有準備,他是無法否認的了。

“在下姓郭,只不知是不是你們找的人。”

“不會錯的,若是來自餘州的郭先生,我們便沒有找錯。”那兩人見郭雲飛並無異動,便將他松了開來,行禮道:“淮王陛下身前侍衛見過郭先生。”

郭雲飛心中驚異更甚,臉上也露出詫異的神色,但他沒有問出為何對方認識自己。想來淩琦對和平軍曾做過詳細調查,正如李均令卓天詳細調查淩琦之事一般。但調查能詳細到令侍衛都認出自己的地步,這位年輕的淮王淩琦其人,著實深不可測。

“奉我王之命,有請郭先生。”

郭雲飛整了整衣冠,他此刻一付商旅打扮,但也顧不得許多了,他心中也著實有見到淩琦的渴望。

淩琦將淮國都城自舊都遷到新都安城,並將安城改名為安京不過是這兩年的事情,也正是因此,安京城的宮城較為簡樸,簡樸得給人一種明快而利落的感覺。郭雲飛沒有左盼右顧,但落入眼中的景致仍讓他判斷出淩琦應是那種善於用最簡單的方式得到最大享受的人。

“鈴鈴……”

風帶來輕輕的鈴聲,郭雲飛目光飛快地瞥了一眼,只見宮城房屋屋檐下都綴著各式各樣的風鈴兒,微風輕吹,風鈴發出輕脆悅耳的聲音,相互應和著,宛如少女的輕笑,又如空谷中的鳥鳴。

郭雲飛心中頗覺詫異,在神洲南部,這種飾物一般用在民居之中,而向來講究肅穆莊重的宮城裏卻少見得緊,想來淩琦對此有所偏好。

穿過一重重宮門,雖然看不見多少侍衛,但郭雲飛卻感覺到無處不在的警惕的目光。那兩個大漢看來身份決非侍衛那麽簡單,他們僅用一個腰牌,便帶著自己這個陌生人堂皇入室,甚至連搜身都不曾有。

“到了,郭先生且稍侯。”來到一座偏殿之後,一個大漢引著郭雲飛站住,另一個則低聲與殿前的黑衣武士低聲說了幾句什麽,黑衣武士向郭雲飛望了一眼,便轉身進了殿中。

過了片刻,黑衣武士走了出來,向那大漢點點頭,郭雲飛心中對淩琦的好奇已經達到極點,禁不住再次整整自己的衣冠,等侯大漢的招呼。

進了這光線柔和的大殿之中,淡金色的屏風前立著一個身著藍色絹衣的高大男子,那男子手中捏著塊琥珀色的玉佩,英俊的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

一進屋子,郭雲飛的目光便被那男子吸引住,似乎整個殿中的光線,都集中在那那男子身上。那男子只是淡淡笑著並不言語,但卻遠比任何人其他人發怒更讓人覺得有壓力,所謂不怒自威,用在他身上再恰當不過了。

“餘州郭雲飛,拜見淮王陛下,淮王陛下萬歲。”

郭雲飛也禁不住拜倒在地上,在淩琦目光下,他覺得有股無形的壓力,這種壓力在極力倡導平民化的李均身上他也不曾感覺到過。

“免禮,你非我淮國臣民,用不著多禮。”淩琦從容道,“郭先生大名,朕是久仰的了。”

“淮王陛下召小人來,不知有何吩咐?”郭雲飛依言起了身,這讓淩琦有些詫異,很少有人能在他面前這麽快恢覆鎮定。

“聞知郭先生來,想知道李均統領令郭先生此行用意何在。”淩琦單刀直入,沒有任何委婉。

“李統領令小人來此,並無惡意,無非是來學習大王治國之策。”郭雲飛不敢擡頭正視淩琦,但言語中卻耍了個小花招。他此次前來是臨時起意,決定之後才報知李均,若是在他人手下,這是擅自行事,但在李均帳下,這種行為卻無妨。

“我明白了,原來李統領也有志於天下。”

淩琦露出半譏半諷的笑來,似乎想起了什麽,過了會,又道:“我記得與李統領初遇之時,他曾有言,他身邊的都是朋友,而非屬下。不知郭先生是李統領朋友還是屬下?”

尖銳的語鋒讓郭雲飛心顫了一下,按理說李均與淩琦過去曾聯手除去東溟蛟精,當時淩琦還施展妙手救過孟遠一命,如今又同時面對著柳光這般的大敵,淩琦不應用如此尖銳的語言譏諷自己才是。

“大王以為如何,那便是如何了。”摸不透淩琦用意,郭雲飛不卑不亢地漫聲應道。

淩琦淡然道:“郭先生恐怕尚不知曉,先生前腳出了洛郢,公孫明後腳便去了餘州,先生不妨猜猜公孫明此行有何用意。”

郭雲飛倒吸了口冷氣,淩琦不但知道和平軍中有個他,而且對他的行蹤了如指掌,看來淩琦情報系統之功效,遠甚於和平軍,而且淩琦對和平軍的觀註為時已經不短了。

“大王聖明,此事原非小人所能知曉。”郭雲飛心中猜得八九不離十,但口中卻不敢說出來。

淩琦微微擰眉,道:“既是如此,那麽我便直說了吧。自洛郢王宮中傳出的消息,公孫明此次給李均帶去了‘餘伯’的爵位。”

郭雲飛悄悄擡起頭,沒有回應。淩琦目光炯然,道:“朕料李統領必定接受柳光的善意,上表向陳王稱臣,若是如此,朕便不得不忘卻當年與李統領並肩作戰之事,而視之為仇讎。其結果郭先生可想而知,若是郭先生回餘州後,請為我將此話轉告給李均統領。”

郭雲飛額間冒出了汗珠,淩琦這番話,不諦於對和平軍的嚴厲警告。郭雲飛猛然擡頭,抗聲道:“若是大王置身於李統領之位,又當如何抉擇?”

淩琦盯了郭雲飛片刻,看到他頭上的汗氣騰騰,忽然輕輕一笑:“若我在李統領之位,也會接受柳光的贈爵。”

“既是如此,大王又何必責備和平軍?方今天下大亂,四方英雄皆有並吞之志,大王與李統領,皆為其中僥僥者。若能雙雄齊心,則可無往而不利,若是兩虎相鬥,則必定互有損傷。柳光,當世梟雄,所忌憚者不過是大王與李統領合力,故此令公孫明行此離間之計,大王若是妄動雷霆之怒,忽興無名之師,我恐此正所謂親者痛仇者快!”

淩琦緩步自正堂前踱到一扇窗前,若大的偏殿,除了他踱步之聲便再無聲息。過了片刻,淩琦道:“郭先生言下,似乎李均統領有意與我聯手以爭天下?”

郭雲飛道:“正是,神洲小國皆已湮滅,大國競逐方才開始,大王與李統領若能同心協力,為蒼生驅殘除穢,天下已定之後再各以功勳爭長短也為時未晚。”

“先生言之有理。”淩琦沒有轉身,而是盯著穿前屋檐下的風鈴,郭雲飛也並不覺得他如此失禮。他沈默了一會兒,道:“既是如此,我將遣一人隨先生去餘州,向李統領致別來之意,先生以為如何?”

郭雲飛臉上明顯露出輕松許多的神色,李均曾許他便宜行事,與淩琦結盟雖然事關重大,便於和平軍戰略極為有利,想來李均定會承諾下來。

當他垂首退出殿外之時,不曾見到淩琦眼中閃過一絲寒意。

“什麽,紀蘇妹子受傷了?”聽得這個消息,墨蓉驚得將手中的活計也扔了開始,用手輕輕拍著自己胸口,一雙明眸也瞪得老大。

“是,在混戰時中了流矢。”信使也露出惶然的神色,身為戎人,他深知紀蘇對戎人同和平軍關系的重要性,沒有了紀蘇,維系兩者間關系的最重要的紐帶便斷裂了。

“傷在何處?”墨蓉生怕自信使口中聽得的是一個更壞的消息,因此不敢問紀蘇傷勢如何,而是問傷在何處。

那戎人信使用手在右肋下比了一比,道:“這裏,卡在肋骨之上,倒未曾傷及內腑。”

墨蓉微籲了口氣,但那信使欲語還休的神情讓她略放松的心又是一緊:“怎麽,那箭上是不是有古怪?”

“那是枝毒箭,雖然毒性不烈,但因為不曾及時解毒,所以尚有危險。”信使不敢再吞吞吐吐,“大汗遣我來,便是請李均與最好的郎中同去……”

“我明白了……”墨蓉總算明白這個信使為何不先去尋李均,而是先尋自己。她定了定神,墨蓉毒傷必定很重,忽雷汗擔憂她不起,方才請李均前去,若是有個萬一,李均去草原上只能見紀蘇最後一面了。前不久任遷中箭重傷回來,雖然雷魂以奇術助他療傷,如今也不過堪堪好轉,現在紀蘇又掙紮在生死線上,李均若是猝然接到這個消息,說不定便會大怒,甚至於遷怒戎人不曾保護好紀蘇,若是如此,後果不堪設想。

令人安置下戎人的信使,墨蓉再也無心去繼續自己的研究,她身為和平軍格物局總管,會見來客向來不註重常人禮儀,往往就在自己工作的所在見人。仿徨良久,她終於平穩下心情,回到了家中。

她與李均成親之後,便在校場附近覓了座宅院安置下來。經過這些日子的努力,這座小小的院子給她們布置得別有風致,墨蓉也希望能在婚後讓李均更多地體會到家的溫暖,以彌補他幼年的不幸。

當李均在校場中聽得墨蓉要他回家時,心中極為詫異,知道必定是發生了什麽大事,否則墨蓉決不會打撓他操練兵馬。但他並未立即回家,而是將上午的操練一一結束之後,方才回到家中。

“發生什麽事了麽?”進了屋子,墨蓉接過他卸下的盔甲,神色一如平常,李均心中一寬,微笑道:“我操練兵馬之時,你向來是不遣人去找我的啊。”

墨蓉跪坐在草席之上,溫和一笑:“郎君,有件事我要對你說,你聽了之後不要激動。”

“何事……我知曉了!”李均先是一怔,接著恍然,臉上浮出開心的笑來,目光停在墨蓉小腹之處,迫不及待地道:“是不是你有了孩子?”

墨蓉臉被湧上的血液脹得通紅,禁不住啐了聲,道:“胡說!”她們大婚至今數個月了,墨蓉雖然已經習慣在人後稱李均“郎君”,在人前卻依舊直呼其名,旁人談及二人時,她也仍舊羞澀,此刻李均卻說她懷了孩子,令她禁不住又是心頭一陣狂跳。

“說正經事,穹廬草原上來了信使,信使來了之後我便讓呂恬去請你正午回家一趟。”

“是要我正午回家?我說呢,你知我軍令一出便無中斷之理,怎能要我立刻回來。”李均哼了聲,“呂恬這小丫頭卻不曉事,以後你記著教她,切莫做下有幹軍法之事,否則我也救不了她。”

聽得李均再次將話題岔到他處,墨蓉禁不住瞪大了眼睛:“你是不是已經知道了?”

“你是說戎人叛亂之事麽?”李均淡淡道,“我昨日便知道了。”

“那麽你也知道紀蘇妹子受傷之事了!”墨蓉憤然自草席上起身,她苦心積慮想要委婉告知李均這消息,卻不料李均早就知道。李均不將此事告訴她,尚可以軍情不得洩露來解釋,在紀蘇受重傷之後卻仍舊不動聲色,只能說明李均根本不曾將紀蘇放在心上。既不愛之,何必娶之?

李均伸手握住墨蓉手手,但墨蓉卻將他手打開,柳眉豎了起來,道:“紀蘇妹子命在旦夕,你卻還有心在此與我調笑,你……你這男人……”想來想去,終究無法責罵出口,倒是晶瑩的淚珠先奪眶而出了。

“好了好了,莫哭莫哭,你一哭我心便慌了。”雖然二人熱戀之時,墨蓉也有過使小性子哭泣之時,但李均也明白,此次墨蓉是真的傷心了。他再次伸手去握墨蓉,柔聲道:“放心,紀蘇妹子不會有事,我昨日得知這消息之後,立刻請太學中的楚青風仙長趕往星座之地,他熟知藥理,對於解毒之術尤其專長,只要他一到,紀蘇妹子便不會有事了。”

墨蓉聽了方抹去淚花,卻仍掙開李均的手:“你為何不對我說?”

“我怕你擔憂。”李均沈吟了片刻,道:“我本想待紀蘇妹子傷勢好轉後再對你說的,卻不曾想到忽雷汗派使者來找你了。”

“哼,假惺惺……”墨蓉口中雖然不服,心中倒是明白了李均的用意。她頓了頓,道:“你準備何時去看紀蘇妹子?”

李均身軀顫了顫,苦笑道:“我說了你別生氣,我便是去草原上也於事無補,此處尚脫不得我,任遷傷又未愈,我不打算去草原。”

……

沈重的鐵門“當”地合上,緊接著是鐵鎖鎖上的聲音。

馬濟友的眼睛暫時尚不能適應這光線的變化,他緊緊閉上眼,過了會兒才張開。黑暗中他除了四面的墻壁,什麽也看不見。

“怎麽了……”他只覺得頭痛欲裂,如今這一切他尚未反應過來。他只記得得到柳光退出赤嶺關的消息之後,錢涉燁便於行宮中擺下酒宴,為諸將慶功。席中錢涉燁還專為萬永春出擊中伏之事向自己認錯,言下之意似有將舉國軍權盡付於己手中之意,自己雖然婉拒了此言,但心中大喜之下幾飲了幾杯。自己向來海量,卻不知為何迷迷糊糊睡了過去,直到被人拖走才醒過來。說是醒過來,身體卻沒有半點力氣,只能眼睜睜看著幾個武士將自己拖至這處鐵屋中,卻連話也說不出半句來。

他此刻酒中藥性尚未完全過去,因此腦中仍是昏沈沈一片。在冰冷的地上躺了也不知多久,他才覺得身體四肢漸漸有了知覺,雖然仍舊沈重不堪,卻總算能掙紮著自地上爬起。

“怎麽回事!”他撲在那門的方向,用力敲打著,吼道:“誰敢關我,我乃馬濟友!”

外頭什麽聲音也沒有。馬濟友心中驚怒如巨濤般翻滾不休,他此刻已經自最後一點幻想中清醒,想起錢涉燁在酒宴時的笑容,他已然明白,自己由大將軍一轉而成了階下囚。

“陛下!陛下!”他再次用力拍打鐵門,“陛下,為何如此待我?飛鳥未盡,你便要將良弓為柴麽?”

外頭依舊什麽聲音也沒有。馬濟友便如此敲喊一陣,側耳聽一陣,直至聲嘶力竭,卻依舊無人理會。

“如今之計,我當如何是好?”

當慌亂隨著體力的衰竭而鎮靜下來,馬濟友也似乎習慣了自己身份的巨大變化。想起錢涉燁對那些罪臣的手段,他便不寒而栗,這些年來自己屯兵於外,一則是經營邊疆,二則便是有些畏懼錢涉燁的猜忌。如今自己在內心深處一直隱隱擔憂之事已成了事實,能救自己的,除了錢涉燁忽然良心發現,便只有老天了。

心潮起伏澎湃,令馬濟友呼吸也變得沈重起來。換了旁人,在如此巨變之後或者崩潰,或者絕望,馬濟友卻不然。只要有一線生的希望,他便要為自己盡力去爭取。

“未曾當場斬殺我,想來是因為要將我押回京都海平去的緣故。”他暗自想,“既是如此,他們便不會將我餓死在此處,我便有自救的機會。”

片刻間,成百上千的念頭都湧上了他心間,這些念頭似乎都在高喊:“我要活下去,我要活下去,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活下去!”

又過了許久,呆在黑鐵牢裏的馬濟友並不知道是過去了幾個時辰,他只覺得每一個時辰都過得象一年那般漫長。終於,他聽得外頭有輕微的腳步聲。他心中一陣激動,又用力拍打著鐵門,大喊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看來還有力氣啊,這些飯菜就不必送給他了。”門外傳來錢涉燁太監總管何禮的聲音,緊接著是瓦盆摔破的聲音。

“何公公,放我出去!”馬濟友喊著,心中卻明白,對方根本不可能放開自己。

“好啊,大將軍有令,奴卑如何敢不聽。”何禮笑嘻嘻的聲音響了起來,緊接著便聽得鐵門一陣響動。

馬濟友聽得那鐵門上的鎖鏈叮當響了老一會兒,門卻總不得開,心中禁不住焦急,雖然明知對方不可能真正放自己,但哪怕只是開一會門,也讓他覺得心中好受些。

“唉呀,這鐵門的鑰匙奴卑可沒有,大將軍,您將就些,從這出來吧。”何禮那尖銳的笑聲又響了起來,緊接著鐵門下一陣刺耳的磨擦聲,一個小小的狗洞出現在那鐵門下方。

“你……”馬濟友猛然醒悟,同這太監去叫罵,只能讓自己自取其辱,他長嘆聲,道:“何公公,你我向來有些交情,上回你去我軍中傳旨,我也不曾虧待過你,你為何如此折辱我?”

何禮尖銳的嗓門在那端響起:“大將軍,這可怪不得咱,大將軍你當面確實對咱挺客氣,但背後是否對人說過太監不過是陛下的閹犬,當不得大事之語?咱宮中的夥計稍稍得意於陛下,你便上表說什麽閹人幹政如若雌雞司辰乃天降災異之兆,又指使朝中同你一夥的大臣上書說什麽閹人肢體不全心志必然奸邪,要陛下防範咱宮中夥計,你道有也未有?”

馬濟友在鐵屋中聽得他尖銳的聲音中傳來的刺骨恨意,饒是他在生死場中經了半世,卻也覺得心驚肉跳。那些話語他原是說過,此刻無法推托,也不屑推托,因此他也不否認,只是沈默。

而何禮顯然壓抑甚久,有了這個一吐為快的機會也不肯放過,在外又道:“咱宮內的夥計辭家凈身,求的無非是個光耀門庭衣食無憂,與你為將者何幹,竟然如此折辱咱們。今日老實告訴你,宮內夥計們早就說了,若不扳倒你馬濟友,咱們便沒有好日子過。往日你大權在握,陛下又對你信任有加,咱們以為有你在洪國的江山才安穩,為大局計方才隱忍不發。卻不料你這狼子野心的狗東西,竟敢勾結柳光,私通陳國,挾兵自重,圖謀不軌,幸好陛下聖明,早將你這狗東西看得透徹,如今兵不血刃將你擒住,若不好好折辱折辱你,如何能出咱心頭之恨,解陛下刻骨之仇?”

“血口噴人!”馬濟友驚得如晴天霹靂,若是這些罪名給栽實了,自己便在洪國再無立足之地,便是欲以一平民之身老死於阡陌市井之中也不能。他大呼道:“胡說,我何曾與柳光勾結,何曾私通陳國,何曾挾兵自重,何曾圖謀不軌?”

“不揭穿你,看來你是不會死心的。”何禮道,“你剛來天河城,柳光便指名見你,你二人密談良久,此乃陛下與眾臣親眼所見,城中將士百姓目睹者也不在少數,說你與柳光勾結你如何能詆賴?你屯重兵於霧臺城,陛下屢次下旨令你襲破陳都洛郢,你卻總推三阻四,若非私通陳國此事何解?你得知柳光攻陷赤嶺,陛下親征,不曾全師來救,卻只是在沿途收拾些散兵游勇來虛應陛下,不是挾兵自重又是何事?你在陛下面前羞辱大臣,妄自尊大,陛下欲全軍追襲柳光卻為你所阻,若不是圖謀不軌又如何會這般不將陛下放在眼中!”

聽得何禮一個接著一個質問,馬濟友一句也無法辯駁,這些事在他這般武將看來都是無可挑剔的,但在這太監嘴中卻隨意一條都足以讓他身敗名裂,他雖然向來以為太監足以誤國,卻從來不曾想到太監能如此厲害。

“既是如此,我願交回兵符,解甲為民,還請何公公為我在陛下面前美言……”

“哼,你以為陛下會養虎遺患麽?若是將你放出這鐵門,你便會去投靠柳光,你深知我朝虛實,既不為陛下所用,便也不能為他人所用!”

馬濟友心中悲痛一陣勝過一陣,自己孤心為國,這個國家卻容不下自己,甚至連讓自己象個平民一般活下去也不成。他疲倦地長嘆一聲,自己為將多年,殺生無數,落得個這般下場,也是必然之事。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低沈地道,“何公公,陛下所嫉恨者,不過是馬濟友一人,如今馬濟友已虎入籠中,家中老母妻兒,還望陛下念在我多年犬馬之勞,念在安寧公主為陛下親妹,能多加照料……”

“只怕晚了,你若是早日向陛下求饒,也許禍患不會及於老母妻兒。”何禮嘴中似乎說著同情之話,語氣中卻是赤裸裸的幸災樂禍,“陛下已然令快使傳旨,大義滅親,賜你妻安寧公主自盡,你家中其餘人等,盡數押赴西市,淩遲處死!”

“什麽!”馬濟友勃然大怒,何禮隔著鐵門,見不到他的面容,但也從這暴雷般的喝聲中可以想到馬濟友須發皆張的神情,嘴角邊禁不住浮起一絲快意的獰笑。

“你還是死了心吧!”何禮陰森森一笑:“陸翔死後,英名仍在,柳光逃亡,稱霸異國。而你卻只落得千載罵名,陛下已將你四大罪公之於天下,你馬濟友亂臣賊子,正所謂人人得而誅之,天下之大,再無你容身之處了!”

何禮一句緊勝一緊,馬濟友便覺得身上疲憊也一時更甚一時,當聽到“再無你容身之處了”之時,他禁不住雙膝一軟,跌坐在地上。方才的英雄自救之心,不屑與太監爭辯之意,都給他拋至九霄雲外了。此時此刻,他心中只是乞求,若是給他一個自救的機會,若是給他一個覆仇的機會,他願意用一切一切去換取。

但如今他已經失去了一切,高官厚祿,榮華富貴,高堂老母,嬌妻愛子,甚至一世威名,都如鏡花水月般成了泡影。自己還有什麽可以用來換取一個機會,一個挽救家人的機會,或者一個覆仇的機會。

無可言喻的感覺將馬濟友完全淹沒,他此刻便如溺水之人,能抓住什麽,便是什麽了。他伏在鐵門之下,將臉湊在那門洞之前,門洞極小,便是他的頭也無法伸出去,他哀求道:“何公公,舊日我千般不是,萬種罪責,我都認了。你開這小洞,不過是想要我向你跪下求饒,我如今也跪下了。何公公,你大人不計小人過,不要同我這般人一樣見識,請你替我求求陛下,放過我老母……”

何禮彎下身,想來是從那門洞中看馬濟友是否真的跪下了。看了半晌,馬濟友只覺羞愧難當,卻也顧不得許多,自己多年在外,不曾在老母身前盡過孝心,如今卻禍延老母,念及那白發蒼蒼的母親,即將在西市受那淩遲的苦楚,這讓他如何能不屈膝,如何能不哀求。

“你倒是個明白的,知道咱是想讓你跪下求饒。”何禮慢悠悠道,“只是你說咱們宮中的夥計是閹狗,這稱呼也太寒磣人,如今咱要是替你求情,宮內的夥計只怕要說咱是賤骨頭了。”

馬濟友將系發的簪解開,任頭發垂散下來,遮住了自己的臉。他以頭扣地,哀聲道:“何公公,宮裏的公公們乃陛下耳目親信,我才是陛下的豕犬,如今我鉆這狗洞,更是野犬一條,何公公,請千萬為我母親開脫,若是能讓老母安享餘年,我便是萬死也不敢怨。”

何禮直起腰,拉長聲調道:“如今陛下不信任外官,對咱倒是頗為看重,咱也能在陛下面前說上幾句話,馬濟友啊,你放心,我立刻便去陛下面前為你老母求情。”

馬濟友絕望之至的心中終於看到一絲光明,他連聲道:“多謝何公公,多謝何公公,我此生無法報答公公恩德,來世也定要為公公作牛作馬。”

何禮又彎下腰,將那張充滿惡意笑容的臉露在馬濟友眼前:“只可惜,陛下派去京都宣旨的是快使,即便是我言之有效,陛下開恩,也救不了你老母了。馬濟友,你認命了吧!”

一瞬間,馬濟友的唯一希望也破滅,甚至連個幻影也不曾留下,失去了權勢失去了名聲失去了家人,如今又失去了尊嚴與希望,連番的心靈打擊讓馬濟友這般漢子也禁受不住,只覺得胸中一熱,一口鮮血噴了出來,便昏迷過去。

這一昏也不知過了多久,待他慢慢醒來,透過那門洞向外望去,只見外頭昏黃一片,滿眼都是朦朧不清,卻沒有看守的影子。馬濟友擡起頭來,呆呆望向屋頂,只覺心中淒楚,卻無人可訴。

“我便真的如此束手了麽?”良久,他回過神來,心中忽然一動,陸翔冤死之後,其名於民間更盛,柳光逃亡之後,士人雖責他不能盡忠而死,卻也頗有以為他不得不為之者。而自己這一死,卻不但連累老母家人,更留下了千載的罵名。若是自己不留下什麽,這真相只怕永遠會湮滅於人心之中。

他將衣襟撕下一大塊,咬破了手指,想在衣襟上寫下自己的冤苦,卻不知從何寫起。當他定神決意開始寫時,手上的血業已凝結,他不得不又咬破另一只手指。

當他寫好“功高震主,洪王妒我,鳥盡弓藏,困於鐵牢,累及老母,哀憤欲死”二十四字時,忽然聽得門外傳來狗爭食之聲。他向外看去,原來被何禮打破的飯菜尚在地上,兩只不知何處來的狗在爭奪,小狗爭不過大狗,發出哀鳴之聲。

他內心忽然想到什麽,他帶來天河城的狂風騎兵有近兩千人,這是他多年練出的精銳,對他也忠心不貳,若是能將他們調來,自己尚未絕望。如今他有如困在孤城之中,關鍵是要送出求救之信。

“嘖嘖……”他輕聲向那小狗招呼,兩只狗聽得人聲,都嚇一跳,小狗向他搖了搖尾巴,又看了看地上的食物,大狗見小狗靠近,立刻發出警告的咆哮來,小狗只得無奈地退開。

馬濟友瞧得心急,只恨自己不曾將食物弄些進鐵屋中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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